一、組織黑洞:山頭,腐敗,惰怠
生理學家認為,每個人與生俱來都是帶著病毒來到這個世界。馬克思說“人從出生之日起,就大踏步地向墳墓邁進”。一個組織又何嘗不是如此?政治組織、社會組織、企業(yè)概莫如此。當它生機勃勃的誕生之時,腐蝕、侵蝕這個組織的各種病癥也都相伴而發(fā)生了。
組織的病癥源于人,源于人性。西方組織管理學認為,人天生是自私的,懶惰的,貪婪的,正因為單個的個人與生俱來的自私、貪婪、惰怠,所以,當這些攜帶著同樣病毒的一群人,構成一個組織的時候,也同樣就構成了對組織從發(fā)生、發(fā)展到終結的全部生命過程的挑戰(zhàn)。
最大的挑戰(zhàn)是什么呢?疲勞。一個人保持階段性的活力、激情是容易做到的,一個組織保持兩年、三年、五年的活力也是相對容易的。但是,持久地保持激情與活力,大概是組織領袖們所隨時面臨的難題。
員工疲勞癥。一個新員工剛進到公司,開始是積極、向上的,八點上班他七點半就到,晚上下班以后還照樣在辦公室加班,但當一個新士兵變成一個”兵痞”,他就缺乏活力與激情了。當一匹馬從戰(zhàn)馬變成懶馬,變成病馬的時候,這個馬群一定會出現(xiàn)類似于傳染病一般的普遍惰怠與散漫,普遍的不想作為。
比員工疲勞癥更可怕的是領袖疲勞癥,也就是管理者的疲勞癥。領袖是一幫什么人?是一幫永遠富于妄想癥的冒險家,中國社會最缺乏的是企業(yè)家精神,企業(yè)家精神中最重要的第一是冒險精神,第二是永不懈怠的持續(xù)的冒險精神,也就是說領袖必須像永動機一般的思考和行動。所以,組織的領袖是否能夠保持持續(xù)的激情與活力,持續(xù)的奮斗精神,才是一個組織的關鍵,但是光有這個關鍵還不行,還必須點燃起整個組織的全體參與者、追隨者們持續(xù)的夢想,持續(xù)的激情。
我們把組織的惰怠現(xiàn)象稱作“組織黑洞”類似于宇宙中的“黑洞”任何接近于天體黑洞的物質(zhì)與能量都會被瞬間吞沒掉。所以組織要遠離“黑洞”,通過強健組織的正能量以戰(zhàn)勝“暗能量”。
組織黑洞的第二點就是山頭主義。組織中的山頭、體系、派別幾乎是普遍存在的。組織變革的大多數(shù)指向是圍繞著鏟山頭而進行的,山頭是人類心理、生理現(xiàn)象的必然產(chǎn)物。這一問題在華為早期的十多年曾經(jīng)也是嚴重的,這跟華為早期的歷史有很大關系。兩萬人民幣起家,不到十個人,做交換機的倒買倒賣,活下去是這個企業(yè)的唯一使命。怎么活下來呢?誰能為公司拿到合同,拿到救命錢,誰能為公司帶來產(chǎn)品,從一無所有到有產(chǎn)品,誰就是公司的英雄。幾乎所有的中國民營企業(yè),原始積累階段都是個人英雄主義文化所主導的。
這樣一種個人英雄主導的文化帶來了企業(yè)的高速發(fā)展,從1988年成立,到1998年這十年時間,華為超越了中國的所有對手(當時的巨大中華,巨龍是軍隊企業(yè),大唐是國有企業(yè),中興是處在深圳的國有企業(yè)),然后成為中國第一。但是,這種中國第一帶給任正非的是什么呢?
任正非在《一江春水向東流》那篇文章里講,華為當時山頭林立,主義盛行,真不知道該朝哪兒走。很多組織,包括很多企業(yè),當大家一起共患難時,上下一心,有高度的凝聚力,但是當它稍稍有一點兒基礎,有一些財富的時候,英雄們的那種英雄情結所衍生的欲望、野心和利益集團之間的那種貪婪的訴求,就常常把這個組織撕裂了,把這個組織的團隊精神、凝聚力扭曲了。
第三個組織黑洞是腐敗。腐敗問題也是人類組織與生俱來的問題。國家有,社會組織有,一個以財富的增長為核心目標的功利性組織中,腐敗更是普遍存在的現(xiàn)象。華為歷史上這種問題也不少,比如關聯(lián)交易,每年的銷售額,十年前也是五六百億人民幣,五六百億人民幣要靠大量的供應商支撐的。這里面當然就會產(chǎn)生關聯(lián)交易問題。2006年,在馬爾代夫的一家度假酒店,公司召開了一次高層會議,專門討論清理關聯(lián)交易。從任正非開始,所有公司高層跟華為有關聯(lián)交易的親戚朋友的公司全部進行清理。在此基礎上進行從上到下的干部廉政宣誓活動,從此這個事情就堅持下來了。今天還有沒有?我相信現(xiàn)在少多了,但是,關鍵還需在制度上解決問題。
華為的審計部是一個很厲害的機構,任正非有一次到日本去出差,被審計出來在酒店洗的衣服放在報銷里面,審計部的頭兒就找任正非談話,對不起得退回來,退回來還得寫檢討。
華為所有的人不能坐飛機頭等艙,任正非畢竟69歲了,到全世界各地他得坐頭等艙,對不起,多出的錢你自己朝里填。所以,每出一次國任正非就“虧損”一次。
在我們稱之為組織的三個黑洞中,其實最最可怕的還不是腐敗和山頭問題,而是惰怠,是組織疲勞。歷史是最可怕的敵人,一個人青少年時期生機勃勃,什么錯誤都可以犯,也敢犯,也犯得起,一個組織也是如此,早期可以不斷去嘗試失敗,在失敗中找到成功的路徑。但到一定階段,當這個組織有了歷史,組織就開始慢慢變的板結起來。控制多一點兒,還是控制弱一點兒,常常是一個無解的話題。
二、警惕意識與自我批判
一個企業(yè),一個組織,如果總是背負成功與輝煌的包袱,這個企業(yè)其實也離死亡不遠了。所以,任正非講華為是沒有歷史的公司。
在華為的任何角落看不到華為過去的歷史,沒有一張圖片有任正非的形象,全球各地的辦公場所看不到哪個中央領導視察華為的照片……華為也是一個沒有功臣的公司,華為一位高管對我說,華為是一個不承認功臣的公司,老板也是,也就是說當任正非退休以后,任正非也不會被供在華為的殿堂里。
任正非說過,我從來不在乎媒體現(xiàn)在、今天、明天怎么看我。第二,我也不在乎接班人是否忠誠,接班人都是從底層打出來的,打出來的英雄同時又能夠進行自我否定,自我批判,同時又有開放的胸懷,又有善于妥協(xié)的精神,同時在看人的問題上能夠多元視角,而不是黑白分明,他就是自然而然成長的領袖。領袖不是選拔出來的,是打出來的。
恐懼造就偉大,任何組織,包括個人,如果沒有與你成長所相伴隨的那種不安全感,那種始終追隨著你的不安的影子,你可能就變的很放松,很悠閑。但是,這種放松跟悠閑可能的結果是:
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打擊面前,你的安逸,你對危險的麻木,會導致組織快速的崩潰掉。
我們生存于一個叢林世界,每一天,每一時,每一刻實際上都在被危險所包圍著。如果你不始終保持對危險的警覺,變的麻木,麻痹,危險可能就悄無聲息地由一個黑點變成黑影,由一個黑影變成巨大的威脅籠罩在組織的頭上,所以,戰(zhàn)勝恐懼,戰(zhàn)勝不安全感的過程,其實就是企業(yè)走向成功的過程。
華為今天是事實上全球電信制造領域的領導者,但今天的華為恰恰可能是最脆弱的時候。為什么呢?成功容易讓人變的惰怠和自大,讓組織變的盲目驕傲和固步自封。精美的地毯下布滿了細菌,一個國家如此,一個組織如此,一個企業(yè)同樣如此。警惕這些細菌的滋生繁衍就是在為企業(yè)加固未來。
華為過去的成功靠眼睛對著客戶,屁股對著老板,但今天的華為是不是還是這樣一種文化?今天的華為是不是也大量存在下級總是把自己的成長與提拔,寄托在某一個上司賞識自己呢?今天的華為是不是還是那種前方作戰(zhàn)的人有充分的指揮權、決策權,和打仗的主動權呢?
愛立信是這個行業(yè)的老大,愛立信只有七萬多員工,愛立信在機關里的干部只有一萬多人,華為的機關里有三萬多人。三萬多人在一個像大花園般的后方,看著PPT,喝著咖啡,要告訴前方怎么打仗。那華為未來能不倒下嗎?所以,這幾年任正非反復講,要讓聽得見炮火的人來指揮炮火,也多次講,我們現(xiàn)在上下彌漫著一種前方吃緊,后方緊吃的國民黨風氣。
三、警惕意識的源起
首先是現(xiàn)實因素。華為由當年的那種海盜文化、草寇文化,個人英雄主義主導的文化發(fā)展到后來十年以后,企業(yè)做起來了,有一定規(guī)模了,山頭文化一定是尖銳存在的問題。一個企業(yè)長期保持對山頭文化的警覺,是必須的。
由山頭文化衍生出游擊隊文化,而與之對應的正規(guī)軍文化則是把野馬變成戰(zhàn)馬,把一幫土匪變成戰(zhàn)士。中國歷史,尤其是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歷史,給我們現(xiàn)代的組織領袖們提供了很多有益的借鑒。中國是一個缺乏商業(yè)歷史和商業(yè)管理理論的國家,但是,組織與組織之間,它在根本的方面是相似的,相通的。所以,博大精深的中國歷史,從《史記》、《資治通鑒》到《毛澤東選集》,應該說都提供了大量的關于如何防止組織惰怠、組織山頭、組織腐敗的重要的觀點與經(jīng)驗。
在研究組織興起、組織異化、組織變革方面,毛澤東絕對是大師。很多中國企業(yè)家喜歡看中共黨史,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十多年前經(jīng)常聽任正非講,1974年,毛主席把八大軍區(qū)司令召到北京開會,先起立唱《國際歌》,完了以后就宣布各大軍區(qū)司令員對調(diào),只準帶一個勤務兵,其他的一兵一卒不準帶,然后再宣布鄧小平做軍委副主席,兼總參謀長。
在華為,1996年,搞了一次市場部大辭職,一千多人,市場部的干部員工,主要是正職干部,集體辭職,寫兩份報告,一份辭職報告,另外一份是述職報告。過去30年,大多數(shù)有一點兒規(guī)模的中國公司都發(fā)生過銷售團隊集體嘩變的現(xiàn)象,在華為25年的歷史上卻從來沒有發(fā)生過。市場部大辭職的結果是什么呢?形成了華為組織文化中的”能上能下”,這是非常關鍵的第一步。
第二步,打掉幫派,打掉山頭,這大概是更主要的。華為各地辦事處主任只能做四到五年,除了極個別的,調(diào)動的時候不準帶一兵一卒。我們現(xiàn)在經(jīng)常存在的問題是兩個現(xiàn)象,一個現(xiàn)象是某個人在某個地方營造了一片市場,然后就說這個關系是我的,很多企業(yè)都有這個問題。第二個就是對曾經(jīng)成功過的英雄,護著呵著,沒有人敢去碰撞他,就是因為他擁有很多的什么關系資源、銷售資源,等等。
我們講華為把15萬知識分子,15萬秀才變成了“土匪”,這些“土匪”一旦匪性大張,就是野火遍地燒的時候。所以,要給野馬套上籠頭,要把土匪變成有紀律、守規(guī)則的戰(zhàn)士。
軍隊是一個很奇妙的組織。軍隊這個大熔爐改造了一個人身上的很多所謂的個性、自由精神,但是你看哪一個軍人是沒有個性的?如果軍人沒有個性,沒有血性,怎么去戰(zhàn)場廝殺呢?所以,軍隊文化賦予了一個戰(zhàn)士,一個將軍的個性中軍隊的共性,就是服從精神,統(tǒng)一的價值觀,同時又不泯滅激情和斗志。企業(yè)組織如果能把軍隊文化中這樣一些東西學到十分之一,五分之一,戰(zhàn)斗力一定要強大許多。
四、自我批判:戰(zhàn)勝組織黑洞的法寶
任正非向中國共產(chǎn)黨學到了兩個重要法寶,一是艱苦奮斗,一是自我批判。但是,這兩個法寶,其實也是人類普適普世的觀念與文化。
三百年前,歐洲的那些傳教士們到非洲,假定說他去了一百個人,從歐洲的海岸千難萬險到達非洲海岸時,可能就剩下五十人,這五十人登上陸地,走進森林,再走出森林,可能就剩了二十個人,這二十個人可能有十八個人,十九個人對現(xiàn)實的困境絕望,所以,要重返歐洲,重返英倫。結果重返的過程中可能又死掉了一大半,留下的那一個人就在非洲建教堂,一磚一瓦地建教堂。這種精神就是清教徒主義執(zhí)著的奮斗精神。
所以,奮斗精神不只是中國人,不只是共產(chǎn)黨,是人類普適的價值追求,不管你是任何種族,任何民族。懶惰的民族和懶惰的組織都是沒有前途的。
同樣,自我批判,有人總以為這是中國共產(chǎn)黨獨有的武器,其實西方文明兩個最核心的元素,一是清教徒主義精神,奮斗精神,另外一個就是自我批判,西方能夠走到今天,就是它總在對自身發(fā)展過程中所攜帶的病毒基因,進行不斷清洗。它整個的制度設計,比如美國的兩黨制,媒體對政府的監(jiān)督,學者們對政府的各種批評,都是自我批判。美國的強盛,就是因為華盛頓的上空總有烏鴉在叫,總是在傳播一種不祥的警告,給所謂的盛世敲警鐘。
所以,有人說任正非是靠學毛選把企業(yè)做到這么大,非也。華為文化是一種非中非西、非驢非馬的文化,西方的,東方的,歷史的,現(xiàn)代的,軍隊的,等等,凡是對華為的組織建設,文化建設有益的東西,都拿來為我所用。理想主義為旗幟,實用主義為綱領,拿來主義為原則。
所謂美國夢,就是美國的理想主義,惟有在美國那個地方,可以不問出身,不問背景,不問學歷,你把夢想講給某位投資者,然后投資者愿意給你錢,然后你通過“忽悠”拿到了錢,然后把不可能實現(xiàn)的東西最后變成了微軟,有了比爾·蓋茨,有了谷歌,有了Facebook這樣一些影響人類交流方式、思維方式的偉大公司和偉大的企業(yè)家。
但是實用主義又是美國非常重要的思想綱領,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是奠定美國現(xiàn)代發(fā)展的重要理論基石,還有杜威的實驗哲學。鄧小平也是偉大的理想主義者,同時又是堅定的實用主義者。同時,鄧小平也是一位實驗大師。深圳經(jīng)濟特區(qū)就是實驗的結果,農(nóng)村包產(chǎn)到戶也是實驗的結果,中國后來一系列的改革都是建立在實驗基礎上的。
華為這么多年來也是這么過來的:理想主義+實用主義+實驗精神,還有就是拿來主義,一切對我有用的都拿過來,然后一個大雜燴就是創(chuàng)造。什么叫創(chuàng)造和創(chuàng)新?“1+1=2”是幾千年來人類的發(fā)明,為什么還要自主創(chuàng)新呢?所以,在別人的肩膀上,進行拿來主義的實現(xiàn),企業(yè)成長就是最小代價的實用主義,也是最小代價的成功的路徑。
自我批判是任正非從中國共產(chǎn)黨學來的,也是向西方人學來的。華為文化的許多方面也都是向西方學來的,向美國學來的。
五、自我批判的方向與原則
華為的自我批判有非常清晰的方向,就是一切圍繞著核心價值觀去踐行,這個核心價值觀就是幾句話,以客戶為中心,以奮斗者為本,長期堅持艱苦奮斗。
一些企業(yè)界的老板問道,為什么我們也有價值觀,但是華為能把別人洗了腦,我們就做不到?企業(yè)家可以去看看教堂,轉(zhuǎn)轉(zhuǎn)寺廟,要研究一下,那些牧師,和尚們,怎么能夠把一個宗教理念幾千年來流傳至今,即使到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顛覆人類很多思維方式與傳統(tǒng)價值觀的時代,幾大宗教的信徒照樣是有增無減,什么原因?當然,一是因為宗教首先是訴諸于人性,訴諸于人對不安全感、對前途未卜的恐懼感,對死亡的畏懼,等等這樣一些人類本性的基礎之上,這是根本。反過來,企業(yè)如果找到一種能夠訴諸于人性,植根于人性,打動人性,并穿透人性的價值力量的時候,你不照樣也是商業(yè)宗教嗎?